我的故乡在江西吉水县赣江边的一个村庄里,那里有我家的一幢占地200多平米、两层楼的房子。房子是1990年始建,砖混结构,屋顶是木梁瓦片。
房子分两部分:后面是两层主楼,用作厅堂、卧房;前面一层是厨房、猪牛栏,上面用钢筋水泥倒顶,可以用来晒东西。用来做房子的每一块砖都是我们家自己在山上烧的,又用板车一块块拉回来。做房子的时候,亲戚们都来帮忙,搭架的搭架,拌浆的拌浆,真的是风风火火。
房子做起后,还举行了上梁礼,我和父亲扛着刷了红墨水的正梁,在鼓乐的吹奏中游了整个村子。房子住进去的时候,全村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来庆贺,鞭炮放了几个钟头。
那时候我还在乡村当老师,每到周末都要回家住。说实话房子是简陋,设计上并不算合理,没有独立的卫生间,要解个大手还要跑到村里的公共厕所。因为乡下没有下水道,到了春天返潮时,墙壁上有沮丧的水流。房子里的桌椅床都笨拙粗鄙。一个桌子,桌面是几块板子拼的,看得见明显的缝。可那是我的家,我的结结实实的家。
我在我的房间里贴上我的偶像齐秦的大幅照片,在床的两边挂上我自己临摹的一幅汉隶。我买来一块布,用作遮挡窗子的窗帘。我把书堆在桌子上,在昏黄的灯光下,沉入阅读。有时候我会趴在床上写作,那时候我已经爱上了写诗。我在这乡下的房子里,把自己想像成一个古代的隐士,或者一个寒窗苦读等待有朝一日进京赶考一鹤冲天的读书人。那种感觉其实是很过瘾的。
住在这样的房子里,有许多城里体会不到的乐趣。
比如可以听虫鸣。每到晚上,蟋蟀什么的就叫得厉害。那不是像在城里郊区那种寂寞的弹唱,而是成片的,此起彼伏的。这种表面的喧嚣深处其实是寂静。听着这样的声音,内心会觉得无比的安宁。春天的时候,还可以听蛙鸣。远处是大片的噪声,近处,不知是墙角还是门外,有一两只青蛙的声音格外清晰。睡在床上,感觉这样的声音就像是天籁。
月光晃晃的夜晚,有时候我会坐到楼上的水泥板上,看着月亮。月光洒满我一身。看四周的房子,看远处的庄稼地,全在月光的温柔怀抱之中。天地广大光明。狗偶尔会叫唤两声。那时候,真是有想流泪的冲动。
墙角会长出一些小花小草。隔一条马路有菜园子,也有稻田。住在这样的房子里,当然可以感受到植物的芬芳。春天油菜花汹涌的香气,会让人沉醉。
最喜欢初夏的时候,马路那边的菜园子里会传来蔬菜的气息、稻田里禾苗穗子的气息。深深吸一口气,就可以分辨出,哪些是刚出果实的辣椒,哪些是青翠的豆角,哪些是正在吸水的禾苗。南瓜花开了,蜜蜂当然是不闲着的,鼻子里都是那种南瓜花花蕊的气息。
下雨的时候听屋檐滴水也不错。虽然没有带天井的老房子的流水声那么节奏清晰有情调,但毕竟是瓦房子,水滴檐角的声音,还是会在心里激起回声。
住在这样的房子里,总有三尺之上有神灵的感觉,敬畏之心油然而生。祖父的画像在厅堂的正中央,在其上还挂着太白金星手托寿桃的年画。每到年节,香烟袅袅,烛光闪耀,鞭炮噼里啪啦响,你会觉得,你偏居的一隅,是与天地共枯荣的。
在乡下的房子里住了5年。后来我离开了村庄,去了城里。在城里,我也有了自己的房子。房子墙上挂着油画、书法,房子里等离子电视、电脑什么的都有。买下它的价钱,是当年乡下建占地200多平米、两层楼的房子的10倍。 故乡的房子,我的爹娘住着。
只是有时候父母生病,我会匆匆驱车赶往老家,把生病的老人接了就走,大多的时候10分钟也呆不到。还有就是每年临近春节,我会带着自己的妻儿回家,陪着父母在房子里住几天。
说也奇怪,在城里生活的我,几乎每天都要到半夜1点睡觉,可在老家的房子里,不到8点,就瞌睡得紧,非要上床睡觉不可。在城里我会偶尔失眠,如果出差,我还有认床的毛病,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。可回到家,连一个梦也没有。那是幸福的睡眠,像孩子一样的睡眠。
然而,我正在慢慢地失去我故乡的房子。随着我工作的地点不断变换,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。我的父母正在老去。我有时候想,如果双亲百年之后,我还会回去么?我还可以享受在故乡的房子里睡觉的幸福么?
答案是否定的。因为到那时候,我与故乡的亲情维系将会越来越淡薄,我会找不到回去的理由。我的故乡,会把我当做陌生的客人。故乡的房子,所有的墙壁都会成为我进入的障碍。
我与故乡的房子,最终会各自终老,形同陌路。
最后,只剩下寡淡或浓烈的乡愁。